
夹缝生存中的师生:部分民办高校裁减人员、缩招,未来民办高校出路何在?

2月开学,在湖南一所民办高校工作了两年的刘煜,迎来了没有课时的一学期。
开学前不久,刘煜就意识到自己的这份工作岌岌可危了。领导找刘煜及部分老师一对一谈话,告知了他们不续签的情况,同时让他们做好找其他工作的准备,“主要针对新老师,尤其是没有职称的新老师”。
类似的情况,也出现在其他民办高校。2024年11月,在湖南涉外经济学院音乐学院工作的胡昊,被该校人力资源处的老师告知新进青年教师的职称评定无法继续后,职称评定工作群随即被解散。
几天后,胡昊收到了辞退的通知。学校给出的辞退理由是,胡昊未按时打卡属于旷工行为。“但是我当初签订劳动合同时,并未规定需要打卡坐班。”胡昊说。
被辞退老师的另一面,是部分民办高校逐渐流失的生源。在2024年的本科招生批次里,部分民办高校出现招生缺额情况。湖南涉外经济学院、湖南交通工程学院、长沙医学院等高校均出现较大范围缺额现象,湛江科技学院缺额人数多达两千多人,东北地区的民办高校也有此类现象。
教育部2024年印发的《全国普通高等学校名单》显示,截至2024年6月,我国共有普通高等学校2868所,其中民办高校799所,占高校总数的27.9%。
在部分民办高校裁减人员、招生遇冷的同时,今年,国内民办高校也迎来新的发展机遇。福建福耀科技大学今年即将招收100名学生,采取本硕博贯通培养模式。1月,农夫山泉创始人钟睒睒,首次披露要创办一所新型大学,校名暂定为“钱塘大学”,该校筹建工作已被列入杭州市2025年的重点任务清单。
当生源成为摆在面前的挑战,未来的民办高校如何才能走出新的发展路径?
被撕毁的“象牙塔契约”
今年开学后,刘煜只有开会时才会到学校。除了她之外,学校的很多新老师也都没课上,负责的毕业论文也被收回。
刘煜心里清楚,学校正在变相“逼”老师主动离开:她所在的这所高校,从2024年开始,中级以下职称的新老师需要打卡坐班,每天打卡三次。“很多新老师因为时间自由,选择来民办高校,如果这个优势没有了,很多人便会选择离职。”
收到消息前,在河南省某民办高校任职六年、等待着第二次续约的李璇,从没想过主动离职。
李璇毕业后选择入职这所河南三线城市的民办高校,是综合考虑决定的:学校离家近,教授的师范类专业与她学习的专业对口。在相对满意的环境里,李璇拿到了高校教师资格证,评完讲师,一干就是六年。李璇觉得,如果不出意外,自己应该会一直在这个学校工作下去。
去年,李璇曾多次找院系相关工作人员询问续约的事宜,得到的回复都是“干了这么多年的老员工,学校不会这么绝情”“肯定会续约”。
没想到,人事处的说法给了她当头一棒,“合同到期就好聚好散”。2024年6月底学期末,李璇学院领导找她谈话,告诉她合约到期,不再续聘。
被辞退后至今,胡昊决定起诉学校,但是对方一直拒绝沟通。2024年,胡昊也经历了一次续约,续约时,不同于第一份劳动合同中明确写着的5500元月工资,新的劳动合同中,工资没有体现,他的教学工作量为每周12节课。因胡昊没有坐班打卡,在离职的最后一个月,学校给他发放的工资为1946.20元。
被辞退前,胡昊最后一个月的工资。 受访者提供
记者曾试图联系湖南涉外经济学院校办公室了解情况,得到了“不清楚情况、不方便回应”的答复,宣传部的电话也多次无人接听。
湖南涉外经济学院没有离开的老师们,也接到了学校安排合班、减少课时的通知。一位前同事告诉胡昊,自己新的学期只有4节课,若无法满足劳动合同上的工作量要求,就要扣工资。
消息也传到学生耳朵里。读大二的宋则昭在期末得知新学期可能要合班教学的消息,她担心会影响课程质量:“一个班上人太多了的话,老师同时对每个学生花的精力可能就会减少一点。小班授课的学习效果会更好。”
在一对二指导的声乐专业课上,老师让大二的陈远泽珍惜单独指导的机会:合班后,“一对五或者一对四,一对二和一对一已经是很稀有的东西了”。
“我们一节课的时间大概是45分钟。”对陈远泽而言,现在的时间安排已经相当紧凑,“如果之后合班,要怎么办呢?”
陈远泽感到困惑,在他看来,音乐学习注重主专业的培养:“如果是这样的话,我花这么多钱交学费,就上个7分钟的课,有什么意义?”他的学费是一年4万元,远高于普通公办学校。
2024年12月21日,湖南涉外经济学院教务处公布了学校下学期排课安排的通知文件。文件显示:“学分相同、学习要求相同以及考试要求相同的公共课程和专业,基础课程可以安排合班教学,层次不同的班级不合班教学。……合班课优先于小班课,必修课优先于选修课。”
在学校流传的“合班”传闻,成为了现实。
生存危机
两年前,踏着本科评估的尾声,被招进民办高校的刘煜,入职后才知道,“当初招聘是为了教师数量达标。”
刘煜在社交媒体上看到,为了通过生师比考核,招聘大量教师,几乎成为不少民办高校教师间心照不宣的公开“秘密”。甚至有在民办高校工作的教师发帖提醒还在找工作的年轻人,避雷处于本科评估阶段的民办高校,他们提到潜在的隐患:通过本科评估后,为了控制成本,这些资历不深的老师,首当其冲成了“卸磨杀驴”的对象。
2021年起,教育部启动新一轮本科教育教学审核评估,评估维度包括师资队伍、教学资源、专业建设、教学管理、教学成果等。其中生师比成为核心指标之一。根据教育部印发的《普通高等学校基本办学条件指标(试行)》,本科高校生师比一般不高于18∶1(体育类本科院校和艺术类本科院校的生师比一般不高于11∶1)。
“对于民办高校来说,审核评估可以说是天大的事。”苏州大学民办教育研究中心主任王一涛教授感慨。根据教育部相关要求,审核评估中发现的问题,各高校必须在两年内进行全面整改,对于整改不力的高校,教育部和省级教育行政部门可采取通报、限制招生、减少招生、限制新专业等方式进行惩罚。
除了大规模招聘老师,王一涛也提到,有些民办高校会选择提前一两年缩减招生规模,“让生均资源包括生师比、生均占地面积、生均宿舍面积、生均办学经费投入等指标好看一点”。
而更多的压力降临在基层教师的头上。2023年,李璇的学校也经历了本科评估。为了迎接评估,李璇教授的课程,频繁被不同层级的人来听课。“以前可能一学期被听两三次,而在本科评估阶段,几乎每周都有人来听课”,听完课后也要相应作出改进。李璇和其他同事近两三年的个人教学材料,也被一遍遍翻出来检查,不合格的,被要求重新整理甚至全部重写,试卷也可能要重改。
六年前,刚刚进入学校时,李璇所在的民办高校招生专业层次比较多,她教授的师范类专业包括本科、专科和专升本在内一共有七八百人。经历了本科评估后,学校调整了招生规模,以本科招生为主,专业学生只剩一百多人。“从学校这个层面,学费收入一下子少了很多。”
随之而来的,是李璇的工作量减少,最直接的影响是,课时费减少了。在人事处“好聚好散”的说法背后,李璇得到了更深层次的原因:“我们专业发展不是那么好,不需要这么多老师了。”李璇告诉记者,“学校本科评估后,一些专升本专业的专科停了,还有一些专业的对口招生也停了,这些都会对招生有影响。”
李璇感慨被迫离职的无奈,“如果你的专业是学校的王牌专业,可能这种情况不太会发生,但如果专业招生的未来趋势没有那么好,学校考虑各方面成本,做了这样的抉择。”
类似的遭遇,也发生在四川一所民办大专教师齐衡身上。在试用期结束的的前一天晚上,他接到了解聘的通知书,和他同批入职的3位同专业老师,被裁撤了2人。
在学校参加专业迎新时,齐衡被分配到的工作是负责劝说、留人,因为很多同学要转专业:“我们专业入学的有600多人,想转专业的200多人。当然,土木行业也确实在下滑,转专业的同学多,也情有可原。”
“没有听到什么风声,我平时也没有出现过任何的教学事故、漏打卡等。”齐衡面对突如其来的消息,相对平静,“其实我大概猜到了会裁人,因为转专业的学生太多,不需要那么多老师了,所以没什么反应。”
高收费的民办教学
从民办高校离职后,李璇没有得到赔偿。她很快就在外地另一所公办大专找到了工作。她并非没有想过维权,“但年纪大了,拖不起”。最终,她没有走到法律仲裁那一步。
和公办大专签聘用合同时,李璇回想自己和民办高校签的那份合同,“像是一份卖身契”。当初的合同里,明确写着如果不满3年离职,将要赔偿学校5000元,几年后,胡璇从后进校的同事那里了解到,这个数字上涨到万元以上。
“经过多年大浪淘沙后,办学不规范的民办高校大都被淘汰出局,如今大部分民办高校,尤其在本科这个层次上,这样的现象还是少数。”每一年,王一涛所在的苏州大学民办教育研究中心,都会对国内民办本科高校进行跟踪研究,“我国民办高校的主流是好的。”他们发现,相比于招聘大量教师、通过评估后再裁减人员这种极端做法,更多的民办高校则是怕老师流失,“特别是获得博士学位、评上副教授、教授职称的老师,学校需要花很多功夫把老师留下。”
王一涛了解,曾有某民办高校的一位教师被公办高校抛来橄榄枝后,该校七十多岁的董事长亲自登门留人。但与公办高校相比,民办高校的教师在工作量、收入、稳定性、退休后待遇等方面存在很大差别,“不少民办高校教师一评上副教授、教授后就会去往公办高校,”王一涛发现,当前这种情况还是比较普遍。
目前,国内最优质的教育资源,依然集中在公办高校。王一涛也强调,“审核评估对公办高校和民办高校的要求基本一样。在同一标准下,公办高校有财政拨款,有政府兜底,民办高校的收入几乎全靠学费,而且部分省份民办高校的学费受物价部门限制,严格按照审核评估的标准配备教学资源,对民办高校来说,是非常大的挑战。”
在王一涛看来,在理想状态下,高学费可以让民办高校有更多的经费支撑学科建设、增强师资、建设软、硬件设施等方面,让学校进入“高学费-高质量”的良性循环。
但很显然,由于缺乏有效的经费监管措施,对于部分民办高校而言,高收费并没有带来正向结果,实际情况却是“高学费-低质量”。
胡昊第一次与湖南涉外经济学院签订合同时,完成基本工作量后他每月的工资是5500元。“学生交的钱并不少,将近4万元的学费,按道理应该给学生提供一个非常好的教学环境。”
胡昊的第一份合同。受访者提供
胡昊的第二份合同。 受访者提供
然而,2021年3月胡昊刚到学校教授葫芦丝课程时,他被分配的教学场地,是一个大约10平方米的房间,由保安室改造而成,和另一个老师共用一间。房间中的设施约等于无,只有一张长凳:“没有谱架,没有钢琴。”胡昊说,他向校方提出需要教学钢琴后,学校新进了一批钢琴,他和学生们搬了一台放在房间里,但学院得知后,又把钢琴搬了出去,说辞是,“琴不够,你们器乐的老师就不应该要有钢琴。”
进入湖南涉外经济学院时,宋则昭的学费是3万元左右,到了新一届,已经将近4万元。宋则昭说,每个学期,他们还需上缴1000元的教材费,发放的书籍除教材外,还有名人故事、课外读物,比例大概占所有教材的四分之一左右:“其实发下来都是没有翻开过的,封都没拆,最后只能当废品卖掉。”
在湖南一所民办高校读大二的李秋,当初以就业为导向选择了信息与机电工程学院,但现在感觉所学的东西已经无法满足就业的需求:“比如说我们制图绘画用的那些平台,已经是很久之前企业用的,算得上比较落后的东西了。”
2024年,章华曾因学校的专业排名较高,选择了广东一所民办高校就读,然而实际的学习体验却让她大跌眼镜,“有老师一学期就让我们做了一个任务,让学生建模、做ppt、同学们在课堂上念ppt念了几个星期,再改来改去。有一次大家讲得滚瓜烂熟还没下课,我们以为他终于要讲课了,结果他说,‘都讲完了?那ppt你们再讲一遍吧’。”
而学校一些针对学生的严苛规定却与教育质量无关。“(学校)不可以穿拖鞋,洞洞鞋都不行。抓到就扣学分抄守则。”章华觉得,“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,就是很像梦回高中,明明穿着跟我上课完全没有关系。”
宋则昭则回忆自己的学校:大一学生需要上强制的早晚自习,早自习每天都会有执勤的学生查迟到。上课前,他们要把手机统一放在教室前台的手机袋里,手机袋上对应学生的学号,座位也是固定的。
民办高校前路
如今回头看,作为曾经的一名民办高校教师,李璇觉得,在国内,一所民办大学想要持续发展好,关键是,“背后的资金需要足够强大,同样重要的是,领导者一定得有教育情怀。”
她很期待即将要招生的福建福耀科技大学,也觉得同在河南的黄河科技学院,是民办高校里的成功案例,“让我看到了民办高校的信心,但经历了这个事情后,我不再认为我之前的学校也能成为这样的例子。”
2022年5月14日,福耀科技大学正式开工 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 摄
同样在王一涛看来,一所学校的举办者的理念和眼界,在民办高校的发展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。
在调研中,让王一涛印象深刻的民办高校有很多。广西外国语学院的柬埔寨语专业,近年的招生人数每届学生只有10人上下,“从民办高校办学成本的角度来看,一般就将专业直接停办了。但是,由于该专业契合国家‘一带一路’倡议,就业前景好,因此该校并没有轻易放弃该专业。”2024年,广西外国语学院开设了首届应用柬埔寨语微专业,面向全校大二及以上在校生开放,同时也允许区内其他高校学生选修该微专业,“学生们反响很好,而且有效盘活了学校里柬埔寨语的教师资源。”王一涛说。
“我觉得这才代表中国民办高等教育的主流,不管举办者也好,校长也好,总是希望把学校办好。”王一涛坦言。
然而,一位民办教育业内人士也提到,适龄人口下跌、学校竞争力不足、口碑波动,还有专业建设的重复性,都让学费这一主要资金来源变得更加不稳定。部分学校开始摸不清自己的发展定位。民办高校长期处于学费驱动型发展模式,一旦生源下降,就会给学校的可持续发展带来巨大风险。
“民办高校最初是在高等教育大众化的过程中,基于市场需求的背景发展起来的”,这位业内人士也强调,未来民办高校面临的最大危机将是生源问题。她观察到,部分民办高校的课程设置在国际化的背景下出现了“水土不服”的问题,且专业布局同质化严重。“一些由生产型企业举办的民办高校,既未充分利用校企合作的资源优势,也没有用好自己得天独厚的条件。”
王一涛提到一个极端案例:“在学前教育非常火爆的时候,国内一所民办高校,几乎1/3的学生都在学前教育,可想而知现在这些老师怎么办?”
“要做好前瞻性预测,设置与社会需求保持匹配的专业,但实际操作起来很难。”王一涛解释,国家对高校的专业设置有较为严格的程序要求,民办高校要及时增设新兴专业或申报目录外专业依然有一定难度。
然而在当下,民办高校还是很多本科线边缘考生的选择。生涯规划师晓元在为家长和学生提建议时发现:“在条件比较好的城市,家庭条件好的学生大概率还是会选择民办,这是很现实的问题,最起码他未来是可以直接考研考公的。”
在王一涛和一些业内人士看来,未来国内民办高校还有10年的关键窗口期,“在这十年期间,民办高校生源还是非常充裕的,但到了2035年以后,民办高校将面临真正的生源危机,到时候必然有一些民办高校会退出历史舞台。”王一涛直言,对于民办高校来说,在这10年关键窗口期,民办高校需要打造优势凝练特色,以应对十年后高等教育生源持续下滑的趋势。
民办高校既可另辟蹊径开拓新领域,也可在现有优势专业上深耕细作。在王一涛的调研里,郑州商学院的探索或许值得借鉴:面对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的兴起,他们及时在传统老牌会计专业中增设智能财务、智能审计等课程模块,强化大数据技术和人工智能在会计中的应用。学校也定期与用人单位沟通,动态调整人才培养方案。“在这种人才培养模式下,学生更具数字化和智能化思维,很受企业欢迎。”他发现。
新入局的民办高校,似乎也在转变自己的方向。2024年,湖南新增了4所民办高校,分别是长沙科技职业学院、株洲科技职业学院、衡阳理工职业学院和郴州智能科技职业学院。这些高校计划于2025年启动招生,专业建设将聚焦于人工智能、智能制造、信息技术、新能源等战略性新兴产业。
在动荡之中,一些老师开始主动选择离开民办高校。胡昊同专业的前同事在他之后,也离开了学校,他告诉胡昊,学校开始要求强制打卡:“每个星期都要一天打卡三次,早上7:30、下午1:00多、下午5:40。”
但是被裁员的老师中,也有人以新的身份“回到了”学校。离开学校后,齐衡本打算转行。在过渡期间,他再次接到了学校的返聘通知——这次的招聘岗位是兼职教师:“兼职老师不交社保、无基础工资。综合到手薪资比全职的时候更高些。”
他接受了这份兼职,成为了一名外聘老师。
(除胡昊、王一涛外,其余皆为化名)
原标题:《夹缝生存中的师生:部分民办高校裁减人员、缩招,未来民办高校出路何在?》
栏目主编:王潇 文字编辑:王潇
来源:作者:解放日报 实习生 李思涵 张凌云